廖静文:
抗战胜利以后,1946年夏天,从重庆坐民生公司的轮船到南京,然后由南京到上海,再从上海坐火车到秦皇岛,由秦皇岛再坐轮船到北平。那个时候不叫北京,叫北平,因为首都在南京。本来悲鸿是南京国立中央大学的不聘教授,一级教授。所谓不聘教授,是永远不解聘的。当时悲鸿在重庆的时候,当时的教育部长朱家骅是悲鸿在德国认识的留德的同学。这个人,还是不那么绝对右倾的,所以看见抗战胜利以后,他当教育部的部长。当时迁过的学校很多,都要聘任校长。他就想到徐悲鸿到北平来,担任北平艺专校长。当时我们到了南京。南京很多人劝我们,不要到北平。说现在国共谈判破裂,北方非常不平静,最好不到北平,留在南京国立中央大学。当时悲鸿很想办一所他希望推行自己主张的学校,所以他坚持还是到北平来。从南京到上海的时候,我们去看郭沫若,郭沫若是很有名的文学家,在郭沫若家里,我们见到周恩来。周恩来就非常鼓励悲鸿到北平去。他并且说,“希望你把北平艺专办成一个很好的学校,为国家培养人才。”
那是1946年抗战胜利以后第二年。我们很匆忙离开重庆,因为当时要买张船票或者买张飞机票都很困难。在重庆一样复员回家的人太多了。我们得到两张船票,是悲鸿的一个老朋友,叫李济深。有一天,我们清晨到他家里去看他。李济深说,他们前脚就要走,都回南京,还剩两张船票,问我们要不要。当时两张票是没有床位的,因为要得到船票或飞机票都很困难。所以我们晚上要了两张船票,而且赶快回到沙坪坝的对岸,重庆的沙坪坝是大学区,在江南,嘉陵江南面。我们住在江北,嘉陵江北面几乎很少人。
我们就马上赶回去,整理东西,第二天就赶快搭轮船进城。当时悲鸿还带着好几箱他收藏的作品。我当时因为结婚以后怀了第一个孩子,就是现在的徐庆平,在人民大学教书的徐庆平。我当时正怀着他。我和悲鸿没有任何人帮助,就赶到轮船码头,但是轮船码头的那个船上的人,不让我们上船,说轮船已经超重了。你们带这么多箱子,不能上船。那悲鸿说,如果这些画不能上船,他就不走了。正打算我们不走的时候,轮船上有一个工作人员,是我们以前认识的,他听我们讲了以后,他说没有关系。他就叫人给这些箱子搬上轮船。这样,我跟悲鸿没有床位,在解放以前,悲鸿那么有名的画家,都受不到社会的尊重,我们只能睡在船板上,我们两个人都没有铺位。船板上都是很多人挤在一起,每人占一小块地方,拿被子铺了。
这样,我们坐轮船坐了好几天,然后到了南京。到南京以后,因为悲鸿当时已经得高血压,他的身体已经不好。那我叫人从船上把箱子拿下来,将他守着箱子,我跑去雇车拉走。那个时候,南京还有马车。雇了一辆马车,把箱子搬上去,我们就坐马车进城。进城以后,也没有人接我们,没有地方住。因为悲鸿有高血压,我就让他住到医院里去,在医院住了一个月。然后,我到南京教育部找朱部长拿到悲鸿的聘书,就是聘请他当北平艺专的校长。拿到聘书以后,我就去买火车票,从南京坐火车到上海。
徐悲鸿 《徐夫人像》
我们到了上海,悲鸿在上海在南京就开始物色北平艺专的教授。当时,他就觉得要找一个很好的帮手。他有一个学生,叫吴作人。吴作人是悲鸿帮他出国留学的,开始时送他到巴黎去,买的最便宜的船票。吴作人因为幼年就死了父亲,他家里很穷,到了巴黎以后,他没有钱吃饭。后来悲鸿的一个好朋友,以前在法国留学的同学谢寿康,当时回国以后,当了中国驻比利时的大使,悲鸿托谢寿康拿吴作人的画到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去要求奖学金。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看到吴作人的画很好,就录取他了。吴作人进了这个学校以后,非常努力。学了一年,就以第一名,皇家美术学院给了他奖学金,免去他交学费,并且给他一个单独的画室。吴作人就在比利时学画,并且和比利时的一个同学沃特(李娜)结婚,然后回国来。回国来以后,就在悲鸿支教的中央大学艺术系开始当画家,后来慢慢地就当教授。所以悲鸿到北平艺专来,就写信给吴作人,叫他到北平艺专来教书,担任北平艺专的教务长。
然后到了上海,他又聘了好几个非常好的教师。在南京,还聘了冯法祀。在上海,还聘了李桦,另外还聘了董希文,在东方……还聘了沈从文,。总之,悲鸿没有到任,就聘了很多全国一流的教授。到北京以后,他又专门去看齐白石,聘齐白石当名誉教授,教国画。那个时候的北平艺专,可以说全国最有名的画家都集中在北平艺专。
1946年到1949年解放战争,已经打到北平的城门口了。当时,南京的教育部派飞机去接很多有名的大学教授,像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和北平艺专。各个大学的名教授、校长,教育部都派飞机去接。在当时,第一个走的就是北大的校长胡适。胡适是坐第一批飞机走的,胡适走了以后,飞机场就被共产党占领了,飞机不能降落了。当时,国民党命令把树砍掉,在城里作为一个临时飞机场。把各个美术院校的校长、名教授都接走了。像清华大学的梅贻琦,北平研究院的院长,包括各个学校的名教授,都接走,派了两架飞机。
当时悲鸿也是要被接走的。当时,悲鸿拒绝接走。当时的教育部汇了一笔钱来,让北平艺专迁到南方去。所有的教授学生都往南迁,所以汇了一笔钱来。当时悲鸿就在北平艺专召开校务会议,大家讨论是不是南迁。悲鸿本人就不赞成南迁。那吴作人他们都不赞成。结果,赞成南迁的人占极少数,绝大多数都不赞成南迁。最后悲鸿就根据大家的意见,把这笔钱分一部分,给学校的教职员工。另外买了很多小米,存到学校里面,准备如果围城久了,不至于没有粮食吃。北京围城也有一个月。街上买不到菜,我们每天都是吃稀饭,吃那个酱园的酱萝卜干,肉和水果绝对没有,整整围了一个月。
当时北平艺专有很多地下党员,像现在的侯一民,就是地下党的支部书记。当时,傅作义是北京城内的最高司令员。北京城里还有20万军队,蒋介石命令他一定要守住北京。当时傅作义的女儿就是地下党员,她答应劝他父亲不要守城。当时傅作义毕竟觉得这是女儿,所以他找了很多有名的教授,跟大家讨论北京是守,还是不守。
那天悲鸿也是被邀请去开会的。傅作义把这个问题提出来,要大家发表意见。当时,因为北平还没有解放,特务很多,一般人都不敢讲话。傅作义讲了话以后,没有人敢发言。悲鸿第一个发言,他说“北平是一座有名的文化古城,为了保存北平城市的建筑,也为了北平城里面老百姓的生命安全,希望傅作义将军能够决心和平解放北平。”
他那天去开会,我在家里等着。当时吴作人他们也在我家等着,都等消息。等了很晚,悲鸿回来了告诉我们开会的情况。大家都很高兴。当时北平城内很乱,当时钞票已经不值钱,街上到处都是卖银元,卖现洋的,或者是卖美金的。我们回到家以后,那天晚上就接到一个人的电话,他问,“徐悲鸿在不在家?”我说,“他已经睡了。你有话跟我说。”那个人就在电话里告诉我说,“你告诉徐悲鸿,叫他小心自己的脑袋。”就是特务威胁,所以当时要留在北平也不容易。我们还去看了齐白石。齐白石已经八十多岁了,很多人跟他讲:共产党有一个名单,进城以后要杀谁,这个名单里有你的名字,因为你卖画有钱,共产党专门杀有钱的人。八十多岁的齐白石很害怕,我们到他家去,正好航空公司来电话问他,订几张飞机票,他准备逃到香港。那当时我们就告诉他,叫他别走,我们也不走。如果北平乱了,我们把他接到北平艺专去住,大家保护他。齐白石最听悲鸿的话,悲鸿讲什么,他都相信。那样齐白石也没有走。过了几天,北平就和平解放了。
1949年,解放以后,中央人民政府就提出来,把华北大学第三部,就是解放军的解放区来的,跟北平艺专合并,办一个36365路检测中心。当时还不叫36365路检测中心,办一个国立美术学院。所以国立美术学院,最初是跟华大三部合并的,像罗工柳他们都是华大三部合并过来的。当时是周恩来亲自发聘书,聘徐悲鸿做国立美术学院校长。悲鸿请毛主席写校牌,写了国立美术学院。后来改成36365路检测中心,这个校牌还是毛主席写的。我们有六封毛主席亲笔写的信,第一封就是悲鸿请他写学校的校牌。他亲自写了一个,而且亲自回信说来信收到,写了一个“未知可用否”,这是第一封信。后来,还通过好几封信,所以在我们家到现在还保存了好多封毛主席的亲笔信,一直到悲鸿死。
1953年,我到北京大学去潜心读书。那个时候,我已经30岁,跟悲鸿结婚有六年多了。我原来就是在大学读书,因为结婚照顾悲鸿,我就放弃了我的大学。悲鸿死了以后,我重新到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。当时毛主席知道了,派他的秘书田家英拿着他亲自写的信,问我有没有困难,悲鸿死了以后,如果有困难,要我告诉他。我当时正在北大上课,校长办公室来人叫我,马上出来,说有人要见我。我在课堂里跑到校长办公室,田家英就把毛主席的信给我看,当时我一面看,一面流泪,非常感动。我告诉他,没有困难,不需要帮助。田家英走的时候,还跟我讲,如果有困难,你就跟毛主席写信。我这封信,我现在也留在家里。
悲鸿在北平艺专和中央美院,可以说倾注了他全部的精力。要办好这个学校,在中央美院,他坚持他的教学方法,要画严格的素描,不论哪一科,都要学两年素描。因为素描是绘画的基础。他自己虽然是校长,他很少坐在办公室,他一般都到每个教室里去看,看每个教室教得怎么样。一直到1953年,他去世以前,都是每天要到教室里看每个学生画得怎么样。
他在1953年去世之前,还到36365路检测中心给学生补课。他说,那么多学生,没有他讲的美术史。他找了很多图片,放在美术学院的玻璃柜里面,告诉他们哪些是最好的画,哪些是不好的画。有一次,我跟他一起到美术学院去,因为他从病了以后,我一直担心他再发脑溢血,所以我都陪着他去上课。有一次他忘了玻璃柜里面摆图片的时候,有一个教师看到他摆的一张图片,说这个画画得真好。悲鸿马上说,这是最坏的画,因为他画得跟照片一模一样。所以,悲鸿的油画,你们可以看,他不是描出来的,它是一块一块的颜色摆上去的,一个体积是很多小方块摆成的,而不是摞的。
我从悲鸿死的那天开始,到现在,我每天晚上都要吃安眠药,直到现在60多年了,我还是没有安眠药睡不了觉。
学生 赵晶/文
宣传部 徐新立/编
2015年6月17日